記得之前王永慶先生過世那陣子，有一天我和藥師傅聊起一個人可以多省。我舉了一個我爸的例子。
場景是在幾年前，我大學畢業後開始工作，還住在家裡。有一個冷颼颼的冬天清晨，大概六點多吧，依稀聽到客廳傳來聲響，知道是我爸起來了。我大概太想吃早餐了，就爬起來呼喚他說：幫我買一份蘿蔔糕。
雖然我知道我爸的性子，但是他的回答還是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。
他說：那一份蘿蔔糕有二十塊錢的價值嗎？
我曾把這個事情半當成笑話，告訴過一些親近的朋友。意思是說，有其父必有其女。
我也常想，儘管我明白，有些事情只要讓自己舒服快樂，它的價值就在於──因為我值得。可我很多時候依然放不開。有一次我姐難過地說我爸永遠不滿意她，只有我才能讓他滿意一些。我跟她說，那是因為我比較像他，他就像在價值量尺光譜的最極端，正常人都在中間，而我之所以能讓他滿意，是因為我靠他靠得比較近。
我跟她說，有時候我一個人站在7-11，看著一個御壽司還是甚麼的，明明想吃，但心中卻響起……有那個價值嗎？
多數時候我會空手離開，去找更「有價值」的食物。可是內心我知道自己這樣是有點病態的。我不禁想著如果我同學知道我是這樣，我會很難為情，它畢竟只是個四十塊不到的東西啊！我難道不值得四十塊嗎？可不知道為什麼，很多時候我的心就是做不到隨心所欲……所以，或許我爸滿意了我，可是我在某方面永遠很難滿意我自己。
很多老一輩的人可能難免這樣。他們會覺得為甚麼要在假日，花那個門票和停車費和油錢帶小孩去動物園，而且十點那麼晚去，逛不到多久就要回來了，有那個價值嗎？可是他們很少在意情感面，在意說也許花了門票花了停車費花了油錢，可是其實是一段屬於阿公阿嬤和爸爸媽媽和小孩子之間的回憶，過了就再也買不到。
很多地方我很像我爸，又不像他。我認同他的勤奮和積累，可是我卻也常常必須要提醒甚至強迫自己想樂時就享樂。我不想跟他那麼像，可是我又那麼像他；我對自己吝嗇，可是要為別人和別人分享時就開心了。
有一次我和小ｙ去吃好吃的和壽司，吃完開玩笑聊到一顆壽司就可以吃一個便當了，她問我那這樣一餐吃下來會覺得壓力很大嗎。我認真地想，可是，我覺得很享受，因為坐在我眼前的她是吃得眉開眼笑，是那麼沉浸在味覺裡。跟尚先生去吃東西也是，因為他是那麼愉快地享受那些美食，在那刻他全心全意。
小ｙ恍然大悟說：妳需要一個愛花錢的楷模，可是妳從來沒有一個愛享受的爸媽。
多年來我一直知道自己這個困，可能有些改變，可是並不是很完全。或許是已經變成性格的一部分，或許是若失去了某些自認為的責任感怕就要頓失所依；又或許是，我並不想背叛我爸。或許我還是很難把事情切割，如果明知道他有多麼省每一塊錢，就會覺得自己多花一塊錢都太不該。如果他都沒有在享受那我怎麼能夠？
說不定我心中，也是不能失去他對我的滿意。如果他不變，我要怎麼變？
我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跟我爸講話了。事實上，我很少回家，我很少打電話。我活得像沒有家人的人，覺得寂寞的時候，很少想起要去依靠家人。我得靠自己。
然後可能突然間，有甚麼事情把我拉回來，我想起我還有家人，我就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。
我姐打電話給我，說我爸最近好像不開心。今天居然開車開到快十一點才回家。我嫂嫂不久前生了，我媽帶著小的去我哥那裡住，去幫我嫂嫂坐月子，去帶兩個小孩，去煮飯……一邊忙著不要讓小孩來亂一邊煮飯，把那典雅的乾淨的系統廚房煮得一團混亂，一個剛生完小孩的產後年輕媳婦，看不慣婆婆怎麼把她的廚房弄到亂七八糟，一邊叨唸一邊負氣狂收……後來一個哀怨妳是不是不歡迎我來住，一個哭著說媽媽我知道錯了，又是一場連續劇情上演。
這邊，一個一輩子沒跟妻子分開過的老先生，就這樣每天回到沒有人的家，沒有晚餐。只剩一個女兒晚起晚歸也碰不到面。可能他坐在空無一人的家，他放不下，他肩上還有責任。一個女兒看來是不嫁了，另一個書唸不完，兒子媳婦看來也不會太孝順了，他放不下人生太多責任，他…或許沒有那個價值，還是再去多賺一點錢吧……
一個靜悄悄的夜晚突然就激動了起來。有一股氣在胸口衝來衝去而我甚至不確定那是甚麼。我生氣，我想起那輛嘿嘿Taxi卻又心疼；我又會掙扎著忍不住怪自己，又內疚。我想我還是像我爸的吧，那是因為愛嗎，愛是希望對方能過好；可是你卻因為想我們過得好而讓自己不好，這讓我不好，很不好……
這裡，一個已經決定不會再搬回家的女兒，每天筋疲力竭卻還是推不掉一堆工作，她總想著，再忍一下再多把這一筆錢賺下來就好了。等到夜深了她終於可以把僵硬的肩膀靠在枕頭上，她睡不著了，腦中亂紛紛地轉動著所有該做還沒做的事。
那晚，她又做了一個焦慮夢，一如往常。在夢中她總是遲到總是找不到總是來不及。
說不定在心裡面很深很深的地方，還是偷偷藏著她的不確定。我這樣真的好嗎？我是不是要再好一點再多做一點再少偷懶一點
我有那個價值嗎？
為甚麼當一個人只想燃燒自己給別人最多，到頭來卻讓對方感到苦？
我多麼希望你知道，你就算放下那個擔子之後也值得那個價值，我的快樂也有那個價值。人生不是一定要怎麼樣，要結婚要賺很多錢才有它的價值，人生可能只要是，作父母的愛兒女也要愛自己，而作兒女的因為父母知道要愛自己，也容許自己愛自己，愛人生，覺得活著很有趣，儘管有那麼些不足，但是把自己當個有那個價值的人，就是最大的享受。
這樣的人生，應該有那個價值吧。
留言列表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