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,有關我有一個無錯的父親。在那個時候,他的人生裡面,幾乎沒有過什麼犯錯的紀錄;他的決定一向是好的,也沒有虧欠過別人什麼。

直到前一陣子,我哥的新房子開始裝潢。


我爸是一個脾氣滿好的人,也很民主,除了某些政治觀點上的偏激之外,他很少極度強迫或干涉別人什麼。我爸他很努力工作,不太重視享受,沒什麼慾望,一切幾乎都奉獻給了家庭。

我覺得,我爸真的是一個很好的爸爸。問題是,會不會就是因為他太好了……

從我哥結婚之後,坦白說帶來了滿多棘手的狀況。從聘金喊價,到因為紅包不夠多,對方在婚宴上當場冷漠相待。這些,我爸他都沒放在心上。他心裡面在乎的,只要兒子能順利成家立業,就好了。

我的大嫂是一個沒心機的人,換句話說,就是白目。她會在不對的場合說出不太對勁的話,尤其知道某些人不會給她臉色看,像是我爸。一起生活了一陣子,她也知道我爸節儉成性。有一次我家姪子開刀住院,她的爸爸媽媽也來訪。小孩貪玩地不停滾著一個橘子,「別滾了,再滾橘子就要爛掉了。」天兵的媽媽,當著所有人面前說:「沒關係啦…阿公會吃啊……」

儘管這樣,他還是沒關係。有一次我跟著爸媽去市場買菜,那天我哥哥嫂嫂要回來吃飯。走到魚攤,我媽問我爸要買什麼魚,他二話不說就要了很貴的白鯧魚,是我嫂嫂最愛吃的。

「我們自己青菜買卡俗的魚就好了。」

我爸是一個計程車司機,一輩子攢的錢都不輕鬆。但是他有幾百萬的存款,等著為唯一的兒子成家立業。自己睡一張小小爛爛的木板床,兒子買四層樓的透天厝。很多親戚勸他,應該讓小孩子自己去貸款,自己留一點老本。他卻捨不得,捨不得讓銀行賺那些利息,捨不得年紀不到三十的兒子去背那六百多萬的貸款。

我跟他說:爸,凡事都要付出一些代價;想要享受,就要犧牲一些東西,背負一些東西。有時候,你這樣愛他們,對他們不一定是真的好事。

他聽不下去,他是一個很固執的人,相信只要我們對人家好,對人家真心,就算頑石也會點頭。更何況,是自己的兒子啊。

所以買了一棟房子。代價卻從這裡開始一一償付。

我爸為了想多省些裝潢費,極力鼓吹找自己在做木工的遠親來為新房子做裝潢。我哥哥嫂嫂有點不確定,但是之前在我們家的小施工的確做得不錯。所以,沒有設計師,沒有藍圖,光憑雜誌廣告上剪下來的一些家具照片,在表叔的拍胸脯之下,就這麼開始了裝潢。

事情遠比我單純的爸爸想得更複雜。表叔開價統包要八十萬,大家傻眼。我爸跟他商量,年輕人沒按算那麼多預算,不然就做簡單的家具木工就好了。表叔自然不會太開心,據說態度改變,辦事不力,每天六千塊的工資,在每個人心上折騰。

問題更多了,嫂嫂要的是精緻的漂亮的摩登的樣式,做出來的是簡單的老土的不要太費工的樣子,滿心期待的她更不開心,看一眼便氣一回,氣一回就找我哥吵一回。我哥焦頭爛額,一邊吵架一邊工作,只能依賴我爸到工地監工。可是爸爸老是聽外人的,明明說了要做這個樣子,他卻讓他們做成了那個樣子。酒櫃裡的燈泡要裝小的這不是常識嗎?他就只想省,水電工來一趟便順便讓他們鑽了個裝大燈泡的洞。

「這不是常識嗎?」

很愛管,連人家沙發什麼顏色的都要管,買貴了幾千塊也要一直念一直念……

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狀況一個接一個。我爸整天待在工地,就希望老兄弟積極點趕緊完工,偏偏表叔不知是不是年紀大遲鈍了,做起事來拖三拉四。小夫妻堅持他就是故意在拖工,真過分。爸爸卻還是相信,只要我們對人家好……

開始吵架。一開始,我爸態度還很強硬,堅持他當初的決定並沒有錯。到後來,他的氣勢消弱了,他也開始了解這樣沒有省到多少。大聲小聲,兒子媳婦的怨言,他開始知道,有些事也許就是要付出一些代價,尤其是,當每個人都說你做錯事的時候。


後來,他跟我媽說:麥擱唸了,我知道我做錯了…心裡今艱苦…麥擱貢啊。

有些時候,他還是試圖尋找證據,證明他的決定也不是那麼的錯。他的兒子不明白,為什麼他老寧可替外人說話?我哥激動地問我:「我有做錯什麼?」

如果你問我,我會說,對或錯,其實沒有絕對。但是,對一個一輩子都認為自己沒做錯過什麼的人,一個一輩子都在為孩子著想的父親來說,在這段時間他所經歷的,讓他對自己過不去了。

終於有一天,這個做錯的父親,在夜半醒來,忍不住開始哭,他一直哭,哭得好傷心……連他母親走了的時候,他都沒哭出來呢;連當初股票賠了兩百萬,心都沒有這麼痛啊……


有時候他的情緒會轉為暴怒。工人要走的那一天,他要留下一把又醜又粗糙的木頭梯子,他的媳婦堅持不要;他堅持要,他的媳婦堅持不要,「不要就是不要,很醜耶!」他的媳婦一如過往地沒想太多。眾人一陣尷尬,工人打圓場地帶走了梯子。

我爸還是沒給她臉色。不過,後來他在電話裡面,對我哥咆哮了十幾分鐘的髒話。

所以,裝潢好了一棟房子,最後只超過預算幾萬塊,卻還是沒有人高興。房子將近完工時,我爸不再到工地,或者說,他不再想到兒子的家。

他變得冷淡,什麼事都淡淡的。夫妻回來還是會叫爸爸,他也還是會應,但就是淡淡的。新家打掃好了,哥哥問他過去看,他淡淡地拒絕了;小孩子生日,問他去跟大家一起唱歌切蛋糕,他淡淡地拒絕了。

老妻不知道這個老人在想什麼,她一開始還試著規勸我爸,哪知道他性情越來越古怪,到最後一提到這件事就暴怒,「什麼攏賣貢啊!就算我以後死無葬身地,也是我的命。」捉狂的程度把我媽也嚇著了,只是默默掉淚,難道父子從此就這樣漠路了嗎?

說他完全不管不顧了嗎?房子要油漆那天,他假意問我媽不是想去看看?其實是擔心兩個沒經驗的年輕人又被貴去了;明明還怒氣沖沖的,要幫他們捆好東西讓貨車載過去的手,卻也沒停下來過。

可他還是拒絕的姿態。他從來沒有這樣過,沒有生孩子的氣這麼久過。這些兔崽子從小到大不知道幹過多少蠢事,他會呼我們巴掌,斥罵我們,但就是沒有拒絕過我們。

我哥無法理解,「我又沒有說怪他。」他也不能明白,都已經主動去招呼他了,是他給人臉色。他更無法接受,他又沒有錯;他哪裡做錯了?為什麼要他低頭認錯?

我爸曾經對我說,他什麼都不求,只要孩子過得好就好了。我不相信,因為他的無所求背後,其實更需要某些東西,只是那不是實體的回報,而是比那個更難的東西。他要的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了,他用消極的淡漠在說,用抵制和拒絕的方式在說。

就是一種理解吧;你能不能懂得,在對或錯之外,除了自己的為難,自己的委屈,還能不能看見,一個老爸爸複雜又單純的心情。

他只是希望你能懂,他的用心計較,是為了什麼……


在這段期間,我接過所有人的電話,都要我勸這個勸那個。除了和我對話的那個人,我始終沒有去勸過誰。我是不願意參與的,只是靜靜地想著這些事情。

一開始,我覺得衝突不見得是壞事,至少讓彼此知道對方和自己的差異有多大,儘早。會生氣也滿好的,至少現在我爸會在我嫂嫂回家前,把好吃的東西都吃光。

後來,我開始想,一個兒子,面對自己的壯年,自己父親的老年,他願不願意學習很多他過去所不知道的方式,去折衷去磨合,這是旁邊人可以逼他的嗎?他們的關係,終究還是要他們彼此去面對面處理的,不是嗎?

有些事情需要我們付出代價。衝突是必要的,裂痕是必要的。我姊悲觀地說他們一輩子會留著這裂痕。或許吧,很痛吧,可是越是心愛的,越是痛。

我不確定我哥是不是有想到,爸爸已經年過半百。在我們這個年紀,有些人已經開始想到,父母的老之將至。我不確定,等到很久以後,當父親離開,兒子想到過往的這件事,是不是還是堅持著要論個對錯。是不是,要到後悔的一天,也知道那是代價。

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場吧。我也是,而有立場就很難客觀去處理事情。


今天下午,我在雲林阿嬤這裡,幫著在田裡拔狗尾草。阿嬤和表舅聊著,翻起了很多陳年往事,很多是關於我爸和我媽年輕的時候,多麼辛苦。我爸的爸爸是怎麼從機器上跌下來就走了;我媽當人家媳婦受了多少委屈;我爸的老實讓他在兄弟間吃了多少虧……

有時候我去讀一本書,書頁快速翻飛。讀完的時候,我會覺得,就在這短瞬間,竟在某種程度上,看到了一個人的一生快轉而過。

在田野間,風呼呼地吹,吹得我只能低著頭。想起我爸的年輕過往,那些辛苦的日子,想起現在。我突然又有了那種感覺。

如果我哥也在就好了,在時空穿梭間,他會不會有機會看見,對一個八歲就沒有了父親的人,我們的爸爸,其實真的很努力,很盡責。也許他會做錯一些決定,可是他做對了那麼多,為我們做了一輩子,那麼我們從現在開始學,儘量用他想要的方式對待他,也不算太過分的要求,不是嗎?


倘若每件心愛的事情,都必須要我們付出一些心痛的代價;我只希望那痛,能輕一些……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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